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
全公司的员工来自大江南北,前线多香港人,管理层来自中国内地,马来西亚人几乎全是‘QS屎’。我们来自不同的背景,从中可看出近代华人迁徙史。工地团队里还有菲律宾人,阿拉伯人,中亚人南亚人等。若不是到杜拜工作,我只会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他们。以下皆真人真事,各位亲爱的旧同事望勿见怪:
协调员LL
香港人,地盘第三把交椅。普通话奇差无比,与古天乐郑伊健同一水平。负责各部门沟通,和安徽工头交涉,居然不出乱子,迄今没听闻工程倒塌等,堪称奇迹。
协调员RL
香港代表,把广东俚语及粗口发挥得淋漓尽致,一句话中时有超过一半的字纯为“加强语气”。不多久就去了湖南发展,粤语有没有在湘楚之地发扬光大不得而知。
合约经理CL
原籍香港,移民澳洲多年。此君热爱潜水,一次到沙巴前收集旅游资料,问遍了全地盘的马来西亚人——没人去过沙巴!
电机部经理L先生
香港人,长期穿一双凉鞋在工地踱步走,虽处身沙尘滚滚的环境,胜似闲庭信步。
电机工程师
伊拉克人,L先生的下属。我忘了他的名字,因为此人不久即跳槽发展商,在会议中与旧东家针锋相对,广东俗语谓:食碗面反碗底是也。金融风暴后惨遭裁员,电机部人人额手称庆。
品质管理员EC
全地盘年龄最大者,原籍广东四邑,少年时偷渡到香港,后移民加拿大。一口浓厚乡音,标准英语。年轻时在加拿大当酒保。坚持每天跑步不懈。
策划师CWC
全公司唯一的台湾人。很注重生活品质:BBQ时仔细比较不同时间烧烤出来的牛肉有几成熟;房间布置得像宜家的示范单位;电邮地址是前妻的名字——太浪漫了!
测量师CKY
出身香港水上人家,三句不离本行:“你老家的房间几尺乘几尺?”问倒了我。原来在香港三四百平方尺的屋子也要上百万,所以他们都尽量利用空间。无法相信我家住八百尺房屋而在大马属于贫苦人家。
测量师CLM
CKY的好友。曾利用地盘的剩余物资造了一张麻将枱,每到周末便在CKY处大战四方城。无法相信我生平没碰过麻将。
估量师WKY
香港人,爷爷级人马。酒量惊人,最高记录一餐喝了十三罐啤酒!
估量师NL
祖籍福建,父母为印尼华侨,排华时回归中国,在云南出生,小时移居香港。我一听到“云南”二字就兴奋地问:“你是苗人?”他啼笑皆非:“我是汉人!”
地盘经理ZJ
来自新疆,但外表怎么看也不像维吾尔人,这次我学乖了,果然:“我祖籍浙江。”住在汉人聚居地,毫无塞外风味。
见习生MC
虽然没机会认识苗人维吾尔人,但来了个回族见习生。此君来自北京(如无记错),外表与汉人无异,斋戒月时大声宣布:“我不封斋!”
见习生NJ
中国名校生,学习粤语进度比LL学普通话快得多。
工程师甲
马来西亚人,全地盘仅有的几名大马人之一。对着他们,我不必拉高尾音说广东话或弯着舌头说普通话,一天里有机会听听乡音。
工程师乙
另一大马人。消息最为灵通,无人不识,无事不晓,是人在异乡的重要新闻中心。
工程师Yasser
约旦人,原籍巴勒斯坦,与阿拉法同名。崇拜同为巴勒斯坦籍的约旦王后拉妮娅,引以为荣。
秘书Maricel
药剂系毕业,可惜菲律宾失业率太高,屈就地盘秘书。现在药房工作,总算学有所用。
工头
安徽合肥人,患有白癜风。安徽话怪不可言,若非亲耳听见,我简直没法相信居然有那样的发音!据说抗日时秘密通讯由安徽人(还是温州人?)负责,因为他们的方言只有同乡才听得懂,日本人即使偷听也不明一字。看来不假。
司机Wahab
阿富汗人,会说阿拉伯语、兴都语和波斯语。在就职市场上理应十分抢手,为何偏要替中国人打工,载送有猪肉的饭盒?“阿拉伯人巴基斯坦人太狡猾了,我们要吃亏的。中国人至少言而有信。”原来如此。积极学习中文不果。
司机Hashim
阿富汗人,Wahab的堂兄弟。一日有几十人到访他的宿舍——
“Hashim 你开派对吗?”
“不,他们都是我的亲戚。”
“这么多亲戚?!”
“我有五百个亲戚,一百个在阿联酋。”
据他说几百个亲戚在阿富汗很平常,两家联姻就逾千人了。他在亲属的婚礼中负责指挥交通,笑得我打跌。
打杂小弟
来自印度,英语只谙Yes, No & OK,居然能胜任影印、泡茶、搬东西等差使,证明身体语言通行国际。
总务YB
总务大人已占了很多篇幅,不赘。
老总
我是合约部一小卒,凡有银钱出入文件信函准备好了交给上司检查过目,合约部经理签名。再上缴总部写字楼,层层老总批核。有时涉及大笔款项,需送到千里之外的香港总执行长。有一次我好奇心起:“到底我们有几个老总?最大的又是谁?”同事一一道来,问到最后,老总的老总的老总的老总居然是——国务院温总!我糊里糊涂当了温家宝手下!至于其他老总是否中共高层不敢深问。
巴基斯坦帅哥
地盘交通不便,开办银行户头等手续不必我们到银行去,而是银行派人到地盘来一总的处理。早在轮到我们之前,大家已从别个地盘人员口中风闻此巴基斯坦帅哥银行家。后一见之下,女同事们都有“果然名不虚传”之叹。
乌兹别克美女
地盘除了缺水,美女也十分稀有。一日忽有乌兹别克美女翩然而至,金发垂肩,身量苗条,打扮入时,笑容可掬。全地盘的男同事眼前一亮,精神大振,纷纷借故在她身边打转。
语言
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挤在同一工地合作起一栋大厦,如何有效的沟通是头等大事。文化差异,虽然使用同一种语言,但意思可能完全不一样。
粤语
经过多年香港电视电影的训练,粤语难不倒我。但戏剧到底不是真实生活,有些字眼要和香港人接触过才知道其中奥妙,因此闹了不少笑话:
手指
同事:“你有冇手指?借我。”
我:“???!!!”
同事:“USB啊!”
手指即我们的thumbdrive。
橡筋
同事:“仲有冇橡筋?”
我:“???!!!”
同事:“橡筋……呢个啊!”
一看,原来是胶带。以后我常用这个词考人。
动作
同事:“我做咗呢个动作。”
我:“???!!!”(我脑海里立刻出现花式溜冰选手的优美身姿)
同事:“即系I have taken this action啊!”
影/印
同事:“你印咗出来先影。”
我:“???!!!”
同事:“即系print 咗出来先photocopy。”
我们向来是影印不分的。
唔该/谢谢
唔该和谢谢也有分别:有实际利益才用谢谢,无实际利益则用唔该。
例:一人用信用卡购物。
店员:“多谢帮衬。”交还信用卡。
购物者接卡:“唔该。”
做嘢
我:“系呢度做工好唔好?”
同事:“???!!!”
我:“做工啊……working。”
同事:“噢,做嘢”
房/屋/楼
我:“这间屋子好贵。”
香港同事:“这层楼好贵。”
中国同事:“这间房子好贵。”
英语
即使有祖籍广东者粤语说得和香港人一样,英语口音也听得出差别。香港人较强调尾音,如:R卤、F符、S屎。Brother 是‘毕打’,估量师是QS‘屎’,Contractor是‘Contract打’。即使相同发音也必定拉高尾音。我觉得有趣,他们也觉得我们的英语奇怪:“点解甘低音既?”
建筑名词
工作用词听不明白可不是玩的,我牢牢记住有关的建筑名词:
英语 | 香港 | 大马 | 备注 |
Award | 判 | 承包 | 港:这场工已判给某某了 马:这场工已交由某某承包了 |
Contractor | 判头 | 承包商 | 某某就是判头咯 或‘Contract打’ |
Main Contractor | 大判 | 主承包商 | 得到最多好处,自然为‘大’ |
Sub Contractor | 分判 | 分包商 | 港马一样名‘分’ |
Payment | 大粮 | 款项 | 支薪是出粮,主承包商获得的款项称为“大粮”倒也符合逻辑 |
Concrete | 石屎 | 混凝土 | 这个听过 |
Concrete Blinding | 草鞋 | 混凝土填充面 | 草鞋如何与混凝土填充面扯上关系,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 |
Plastering | 批荡 | 抹灰 | 例:某某脸上的批荡有三寸厚 |
普通话
大马中文教育紧跟中国,和中国人沟通倒没什么问题,只是我有时忘了要不要翘舌,或前鼻音后鼻音乱发一通。日常用语有些差异,如:
空调 – 我们只说冷气,因为马来西亚没有暖气。
银行户头 – 我们说户口,中国的户口指人口户籍。
计算机 – 即电脑,我指着Calculator 问这叫什么,答案——
计算器 – 即我们的计算机
千克 – 公斤,英语kilogram 直译
马来西亚华语
正如我第一次认识活生生的香港人中国人,而不是周星驰胡锦涛,他们也是初次接触马来西亚人。不少人惊讶大马人居然会中文,会说普通话广东话。我笑着说:“才不止呢!” 当我们同乡说着‘马来西亚华语’时,他们误以为这就是马来话;有的称我们为“马来人”。因为不知道有另一种马来人。
中文
虽然有种种混乱,感谢秦始皇统一文字,实在不行了可以笔谈。可惜近代又有繁体简体之争。我学的是简体字,因为爱看旧书,自学了繁体字。写给香港人看的用前者,写给中国人看的用后者。不但说话时脑袋要转换频道,写字时也要交替软件。没有造成精神分裂真是万幸。
联姻
有缘千里来相会,语言文化差异都可克服,有港马联姻结成夫妻的。另有一对异国情侣分手后酿出无数风波,幸好不致危及中马外交关系。
离开
零九年二月我被诊断出鼻咽癌,不得不回国治疗。二十七日傍晚六点放工时我心想:“这是我最后一次打卡下班了……以后我还有机会过正常人的生活吗?”当晚Wahab载我到机场,三位朋友送行。我们在机场餐厅坐了许久,末了互道再见。眼看就要挥泪别杜拜,怎知好戏在后头……
到柜台时我才发觉起飞时间只剩四十五分钟,登机手续刚结束。天啊,难道我要马上出回去吗?!几分钟前才郑重地道别啊~~再见也不是这么快吧?!不行不行,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上机。我几乎要出示我的癌症报告书哀求了,幸好那名好心的工作人员肯帮我,不必动用到最后的“杀手锏”。他一喊:“RUN!”我就抓起机票拔足狂奔。
我边跑边喊:“前面请让开,我迟到了!”人们都很有风度地让路,允我插队。那真是一条漫漫长路,耳里听着播报最后登机提醒,心里越发焦急没命地跑。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终于看到候机室门口亮着灯——谢天谢地!
进了候机室我才松一口气,腿酸背痛,跌坐入椅中;大汗淋漓,全身好像蒸发一样。不用说,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。起飞的时候我想:追飞机这么难都给我追到了,可见天无绝人之路——就这样,我在浑身汗臭和满怀希望中离开了杜拜。
这一切结束得太突然,像生命中的其他物事一样,戛然而止。谨以本文上中下三篇一万零一百七十三字,纪念我在杜拜的三百三十三个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