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越复杂的东西越难驾驭,为免庸才不自量力项难度挑战,制造一些次货出来阻碍大家的视线兼浪费资源,智者只好不停地向大众灌输这个观念。日子有功,大家都奉为圭臬,更渐渐发展到“复杂就是丑”。
其实,美就是美,无分简单或复杂。看看大自然的例子:一粒鸡蛋流丽的线条,一片雪花繁复的结构,都是美的巅峰,都能令我们感叹造物之奇; 再看看: 一件剪裁俐落的灰布长衫,和西班牙斗牛士的金线刺绣短外套、紧身七分裤、艳粉红色袜子……同样懂得恭维男体。可见问题不在线条繁或简、色彩多或少、建构难或易,只要是世间第一等的功夫,就能为我们带来美的感受。
不幸的是,美虽然无关简单复杂,丑却是越复杂越丑。不信?试想想:一个穿着长衫的胖子只不过大肚腩碍眼些,一个穿着斗牛服的胖子可是惨不忍睹啊!复杂的东西要不美得令人屏息,要不丑得叫人叹息,很少有机会不过不失,不像‘简单’,难以丑到极点,至不济也是‘简陋’二字。两害相权取其轻,简约主义便大行其道了。
记得芙蓉火车站外有一喷水池,不知何方高手设计,六瓣淡绿色的片状物围绕着喷泉,远看像一盘切开的蜜瓜,粗糙得令人失笑。虽然这盘蜜瓜并不能美化市容,可我庆幸该位高手没有抄袭罗马的许愿池,倒模出一个海王神雕塑来。因为细节越多越容易出错,成品越不堪入目。简单的设计相对安全得多,粗糙就粗糙好了,看久了也有一番原始风味。

同样是东施效颦,台湾暴发户喜爱的禅宗和风室内设计虽然与真货相去甚远,但铺上榻榻米,摆盆草月流花艺品,一旁木门纸窗,不得其神至少也得其形。日本人虽然未必不会在背后讪笑,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听说过他们投诉国粹被辱;法国人可没那么幸运了,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凡塞尔宫被移植到宝岛,变成浮夸刺眼的‘法国宫廷风格’——拱门、壁画、喷泉、水晶灯、描金家具、天鹅绒窗帘……样样齐全,但效果足以令“简单就是美” 的信徒更加坚持“复杂就是丑”。


新世纪崇尚简单,因为再无大师巨匠示范复杂的美。拜师学艺的制度式微之后,世代相传的手艺只剩外壳。不肖子孙没有基本功做底子,凡事只学到皮毛,拿着开山祖师的心血东拼西凑出四不像。献丑不如藏拙,久而久之便越发简易了。
除了建筑、时装等视觉艺术,阅读这门给予人们心灵上享受的艺术也不能幸免。虽则文字功力不到家千万不可卖弄技巧、故弄玄虚,尽可能平铺直叙,以免读者头晕转向不知所云。只是不知到底是今人误解了质朴真实的意思,还是速食世代的读者看到一句话超过十个字便嫌啰嗦,主流书市尽是自言自语的日记,或广播剧格式的小说。
即使是韩柳古文运动盛行的唐代,也不防碍人们欣赏骈四骊六的《滕王阁序》。无论是柳宗元着墨不多的愚溪景色,还是杜牧重笔勾画的阿房宫,都在我们心中留下美丽的影像。《红楼梦》的结构复杂无比,章法严整精密,笔法飞扬变化,现实与虚幻交错,明写与暗场穿插,几大家族数百个男女三四代人,重重关系伏笔,草蛇灰线,在千里之外。读者深深着迷,只愿身陷大观园不出来。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无能力欣赏上述美文,不可谓不悲哀,不可谓不损失。
当然,还有繁体字简体字之争。中華的華,漢家的漢,都被简化了。至于本文的主旨‘美’,身为一个自小学习简体字的海外华人,在这上头又有什么可说的?只是看到大陆拍的《神雕侠侣》有绝情‘榖’一幕,红楼论坛有人问:“为什么贾兰的‘兰’不从草字头?”不禁感到心酸。这是严肃课题,不比上面的风花雪月,还是趁早打住吧。
陕西的剪纸、爪哇的浮雕、潘金莲的手帕、仕女裙角的蕾丝花边……有什么存在意义?这些繁琐又多余的东西,既费时制造,欣赏也同样耗神。为什么不剔除所有装饰?为什么不精简一切?——为了美呀,生活在这个丑陋的世界,这些精巧细致、变化多端的美,偶尔让我们把脚步慢下来,细细品味一番,心头有片刻愉悦,已经是一场功德了。
星洲日報活力副刊/星雲版 – 2011.11.04